□王俊楚
谷黄时节,我坐在小城的书房里,仿佛又听见乡下的谷子在歌唱。那簌簌的声响打着节拍,惹得我诗意萌动,于是在朋友圈贴出一首《龙潭河的稻子熟了》的小诗:“从窑岭沟直到仙姑庙/笸箩一样的梯田环环相扣/整个龙潭河,成熟的稻子叠出/层层锦盒……”
有朋友留言:“你老家有水田吗?”我回复:“有十几块呢。”其实我没说清楚,这十几块水田其实像笸箩一样,斜放在那个叫作窑岭沟的山坡下,靠两条小沟里的山泉灌溉,俗称“冷水田”。
老家两坡夹一河,水田稀少。小时候不解父亲为何不选近河的水田,偏要这冷水田。后来见那些河水田多被洪水冲成沙滩,才懂父亲的远见。
种稻谷比旱田作物复杂。首先要育苗。早些年直接把谷种撒在“秧母田”里,后来推广旱育苗,先在旱地畦子里育小苗,再移植到秧母田。育小秧很枯燥,坐着矮凳,一人一畦,一株株密植,一天下来腰酸头胀。大田插秧就轻松多了。父亲将成把的秧苗挑到大田里,隔几步抛上几把。镜面一样的水田映着蓝天白云,我和弟弟在母亲的带领下,像模像样地一步一后退地插着秧。后来,无意间读到“田夫抛秧田妇接”“手把青秧插满田”的诗句时,觉得格外亲切。
稻谷的丰歉取决于大田管理。为保证用水,父亲砍倒几棵大柳树,削成木水槽,一根根搭起来,把山泉引到田里。一田水满,再流向下一田。水槽很浅,有时一片树叶就能堵住,平时还得防着被牛踢倒、被雨冲翻,每天要往返七八里去检查。父亲却很满足,因为不必像别家那样半夜排队放水,甚至为争水吵架。
秧田锄草是很有趣的劳动。锄草一是为了锄稗子,二是给秧苗松根。起初我们不认得稗子,母亲说:“比谷秧子高的便是。”掌握了技巧,我们很快有了成就感。给秧苗松根只需站着用脚将泡软的泥土踩松,把水草踩进泥里,像玩水一样。只是我们干活毛糙,总是需要父母返工。尽管如此,父母也任由我们去疯去闹。午饭后的小憩是黄金娱乐时间。我们在河里拦起水潭,赤条条在水里来一番“狗刨式”;或用订书针做成的鱼钩,演绎“蓬头稚子学垂纶”;有时按父亲教的法子,砸烂野核桃树叶去“闹”鱼……这些乐趣,如今的孩子很难体会。
打药治虫是技术活,我们插不上手。田边常会遇到蛇和马蜂窝,父亲也不让我们冒险。那时生态好,父亲总在田边捡到乌龟。乌龟常在田埂打洞,造成稻田失水。父亲捡到它们,就像扔石头一样扔回河里。有一次,他捡到一只大乌龟带回来,在壳上钻了一个洞,拴了铁丝环给我们玩。半夜里,乌龟竟弄断绳子跑了。更令人惊奇的是,两天后父亲又在田边发现了它。
秋天割谷子是一种神圣的集体仪式。那些天,人们算着日子请工,村子里处处酒肉飘香。割谷那天,帮忙的人们早早带着镰刀、背篓,抬着板仓来到田头,主人家早把煮好的面条、热好的包子、沏好的香茶、切得细碎的旱烟都搬到田头。大家席地而坐,过了早便下地,有的割谷,有人脱粒,有的扎稻草,有的装背篓。很快,一背篓又一背篓的谷子背回了家,屋里屋外堆满金灿灿的谷子。白天,小河上下热闹非凡;晚上,场子里风斗扬谷的声音响成一片。那场景,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。
那个时候,吃“黏米”(老家人称大米为黏米)是件很奢侈的事。母亲曾对我讲,有户人家收了谷子,连夜用柴火锅炕干,迫不及待地用石磨去壳,第二天早上就做了一大锅黏米干饭。母亲讲这事时,多少含有揶揄的成分,但我回想起这个故事时,却能体会出那份收获的喜悦。
虽然我对老家的村庄和稻子充满怀念,但我知道,那片天地我已经回不去了。让我魂牵梦绕的稻子,大约只会在我的文字里,唱着悠远而朴素的歌谣了!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