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唐鹏飞
老家襄北平原的夏末,是被芝麻田染绿的。站在田埂上望去,芝麻地像一匹浓绿的绸缎,顺着起伏的岗坡铺展开来。近看,芝麻叶上的绒毛还沾着晨露,太阳一晒,亮晶晶的晃人眼。
芝麻秆是出了名的“直性子”,尺把高就开始分枝,青绿的茎秆一节节往上蹿。叶片成对儿地生在秆上,初时圆滚滚的,像婴儿摊开的小手;到了结蒴的时节,叶边就卷出细碎的锯齿,摸起来有种涩涩的韧劲儿。等到芝麻秆子蹿到半人高时,叶子也肥厚得撑满脉络,彼时打(采)芝麻叶最好。民谚说“顶叶嫩、下叶老,中间叶肥色正好”,意思是顶上的叶子太嫩,下面的叶子又太老,挑中间没有虫眼的叶子采摘最宜。另外,清晨的芝麻叶最金贵,挂满了露水,不粘手,油性足,味儿也最正。
记得小时候,天刚蒙蒙亮,我就跟着母亲下地去采芝麻叶。母亲的手指像长了眼睛一般,专挑枝丫间又肥又嫩的叶子。“你看这叶梗,得是嫩绿色的。”她捏着片叶子给我看,“要是发了红,就老了,吃着柴。”我学着她的样子摘,不一会儿手心就沁出了汗。
摘回来的芝麻叶要先在井水里淘洗。大盆里盛着刚打上来的井水,凉丝丝的,叶子放进去,漂起一层细沙。手轻轻搅动,叶子在水里打转转,像一群绿色的小鱼。淘干净后捞出来,控控水,就该上锅蒸了。
灶台上的铁锅已经烧得冒热气,倒少许菜籽油润锅,油花“滋滋”炸开时,把芝麻叶倒进去快速翻炒。待叶片变软塌了,添半瓢凉水,盖上木锅盖焖煮。锅里“咕嘟咕嘟”响着,白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,混着芝麻叶的清香,弥漫了整个院子,连趴在墙根打盹的老黄狗都直起了耳朵。
煮好的芝麻叶得趁热揉。叶子捞起后分批放入大盆中,双手用力揉搓——“芝麻叶揉三遍,拿肉也不换”,这话不假。初揉一遍,一股青涩的汁液便从叶脉里被硬生生挤榨出来,气息冲鼻,沾在手上,一时都洗不净。揉过一遍,叶子蔫软了,再投进清水中漂洗,水便染成了浑浊的茶褐色。第二遍揉搓,汁水颜色转淡,涩味也减了几分。第三遍再揉,汁液已变得极清极淡。三遍揉罢,那叶子已脱胎换骨,原本张扬的绿意收敛了,被揉搓成一个个墨绿柔软的团子,透着股内敛又干净的微光——仿佛所有的苦涩与锋芒,都被这反复的漂洗与揉搓驯服了。
揉好的芝麻叶一般摊在竹席上晾晒,也有直接撒在扫净的场院里的,图的就是那股土味儿。将芝麻叶薄薄地铺开,任由日头晒着,直晒得叶子慢慢蜷缩,水分一点点蒸发,香味也越来越浓,混着阳光的味道,有点像炒熟的芝麻,又带着草木的清芬。小孩子总爱在晒芝麻叶的竹席边转悠,趁大人不注意,捏几片半干的叶子塞进嘴里。大人见了也不恼,笑着说:“慢点吃,当心卡着嗓子。等晒干了,给你们做芝麻叶面条吃!”
晒个两三天,芝麻叶就成了深褐色的干菜,抓一把攥在手里,轻飘飘的,却满是阳光和烟火的味道。收起来装在塑料袋里扎紧,能吃到来年开春。冬天缺菜的时候,母亲会从布袋里抓出两把干芝麻叶,用温水泡上半个时辰,叶子便慢慢舒展变软,水也染成了淡绿色。铁锅烧得发红,舀两勺自家榨的菜籽油,丢几粒花椒炸出香味后捞起,把泡好的芝麻叶倒进去翻炒,加半勺生抽、少许盐,炒得“滋滋”冒油时,添上满满一锅开水。水烧开了,抓一把手工擀的面条丢进去。面条在锅里翻腾着,很快就煮得透亮,再撒一把葱花,滴几滴香油,然后连汤带面舀进粗瓷大碗里。碗里的芝麻叶吸足了汤汁,油亮饱满,带着股独特的醇香,喝一口,从喉咙暖到胃里。
从春播到秋收,从鲜叶到干菜,一片小小的芝麻叶,裹着阳光的味道,浸着井水的清甜,带着一家人的烟火气,让寻常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。多少在外的游子回襄,总念叨着那碗芝麻叶面条。一碗面落肚,唇齿间萦绕着那沉郁的香,不禁感慨:原来所谓的乡土,便是这般揉进了阳光雨露、汗水和等待的滋味,它不张扬,却沉厚得足以托起人一生的念想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