襄阳铜鞮（二）
半年后，萧衍接到江祏、江祀被诛的消息。原来，齐废帝萧宝卷宠信茹法珍、梅虫儿，致使朝纲混乱。徐孝嗣不敢谏阻，萧坦之模棱两可，只有江祏时常谏诤，令萧宝卷心生不满。江祏见齐主怙恶不改，密谋废去萧宝卷，改立江夏王萧宝玄。可惜众人意见不一，刘暄拟推建安王萧宝夤，始安王萧遥光阴图自立。萧坦之冷眼旁观，徐孝嗣犹豫不决。众人各怀心事，争吵不休，一时间进退两难。后来，刘暄担心受祸，居然告密。此前，齐明帝萧鸾在临终时，曾郑重叮嘱太子萧宝卷：“做事不可落于人后，汝当谨记！”意思是让他牢牢记住，遇事先下手为强、后下手遭殃。萧宝卷别的没记住，单单记住了这句话，因此先下手为强，立即诛杀了江祏、江祀兄弟。
萧宝卷既除二江，无人再敢强谏，乐得逍遥自在，日夜与左右嬖幸游乐。萧遥光虽未连坐，心中很是不安，遂与骁骑将军垣历生起兵造反，被徐孝嗣、萧坦之、沈文季讨平。萧遥光、垣历生兵败身死。齐主擢徐孝嗣为司空，加沈文季为镇南将军，进萧坦之为尚书右仆射，刘暄为领将军。萧坦之恃功骄恣，茹法珍等日夕进谗，萧宝卷逼萧坦之自杀，又处死刘暄，毒杀徐孝嗣和沈文季。此前六贵同朝辅政，至此只剩太尉陈显达一人。陈显达为了避祸，已出任江州刺史，听闻朝廷屡诛权贵，并将遣兵袭击江州，遂与长史庾弘远起兵造反，率兵直攻建康，结果被左卫将军左兴盛刺死，长史庾弘远也被擒伏诛。
豫州刺史裴叔业闻六贵相继被杀，陈显达造反失败，心中畏惧。齐主亦防他有变，将他调任扬州，改任南兖州刺史。裴叔业愈发生疑，接诏并未启行，而是遣亲信马文范暗中赴襄阳，问计于雍州刺史萧衍道：“天下大势，如今已可想而知。我辈不能自存，现拟投奔北魏，尚不失为河南公，公以为何如？”萧衍使马文范返报道：“朝中群小用事，怎能深谋远虑？如果真疑及裴公，暂时应送子为质，以求取信朝廷。万一意外逼迫，也可率军直出横江要隘，以断绝官军后路，天下可一举而定。如今反欲北向投魏，假如魏廷遣人相代，另以河北州郡安置，裴公尚能为河南公否？”裴叔业以为有理，遂将儿子裴芬之送入建康为质。后来裴芬之瞅空逃回，裴叔业终究还是奉表降魏。魏主果令彭城王元勰出镇寿阳，改封裴叔业为兰陵郡公，仅领豫州刺史而已。裴叔业大失所望，不久抑郁而死。
齐廷闻知裴叔业降魏，特遣平西将军崔慧景率兵出讨裴叔业；又诏命萧懿为豫州刺史，协助崔慧景西讨寿阳。崔慧景早有异图，出都后即拥江夏王萧宝玄为主，起兵直攻建康。萧懿本要出讨裴叔业，听闻裴叔业病死，即率兵返回建康，平定了豫州叛乱，崔慧景、萧宝玄兵败而亡。萧宝卷见权贵尽除，肆无忌惮，索性专宠茹法珍和梅虫儿，无日不外出游乐。其佚游所经道路，必先逐走居民，一旦有人犯禁，格杀勿论。自万春门至郊外，周围数十百里，将百姓驱逐一空，且命兵士驻扎防守，号称“屏除”或“长围”。他曾游至沈公城，有一孕妇临产来不及逃走，萧宝卷竟命剖腹取胎；至定林寺，有一僧老病难行，被迫藏匿于草中，萧宝卷看见后，立命左右射箭，把老僧射得如刺猬一般。后又觅得潘氏女，当即册封为贵妃，金银珠宝任其挥霍，每次出游，必令潘妃乘舆，而自己跨马相随。后来，兴光楼无故失火，烧毁房屋三千余间，宫女宦官死伤无数，萧宝卷竟趁机大建芳乐、玉寿等殿，用麝香涂抹墙壁，以黄金铺地，极尽奢华之能事。
却说萧懿入援建康，平定崔慧景后，即被留任都城，擢为尚书令。萧懿之弟萧畅担任卫尉，职掌京都管籥。雍州刺史萧衍坐镇襄阳，再遣亲吏虞安福入都劝说萧懿道：“兄长一举平贼，难免功高震主，即便身逢盛世，尚难以免祸，况且今日乱世，怎能自我保全？上策莫如勒兵入宫，暗行伊、霍故事。如若不能行此，也可托名拒虏，仍请归还本镇，内畏外怀，莫敢不从，此不失为中策。如果放弃兵权，徒剩高官厚爵，手中无兵无民，此为下下之策，将来悔之莫及！”萧懿摇首不答。长史徐曜甫也从旁苦劝，萧懿终究不听。茹法珍、王咺之等奸臣，果然忌惮萧懿威权，密语萧宝卷道：“萧懿将行隆昌故事，陛下恐命在旦夕。”
萧宝卷矍然起座，即命茹法珍等设法除掉萧懿。徐曜甫得知消息，慌忙备舟江渚，劝萧懿出奔襄阳。萧懿慨然言道：“人生自古皆有死，岂有叛逃之尚书令？”萧懿有诸弟九人，除萧衍、萧畅外，最长为萧敷，其次为萧融、萧宏、萧伟、萧秀、萧恢、萧憺。萧伟与萧憺，此前已至襄阳，萧敷、萧融等尚在都城，预备逃匿出都。
茹法珍等恐萧懿有变，趁他入尚书省理事，立即赐予毒药。萧懿毫不留恋，只向朝使慨叹道：“家弟尚在雍州，很为朝廷担忧呢。”说毕，即饮药自尽。萧懿弟侄全部逃离，只有萧融被捕处死。萧宝卷还不放心，又遣直后将军郑植前往襄阳行刺萧衍。
郑植之弟郑绍叔，为雍州宁蛮长史，茹法珍等派郑植行刺，嘱咐他联络郑绍叔，乘机便宜行事。郑植潜入襄阳城，暗中找到郑绍叔，托他从中出力。郑绍叔不置可否，却暗将兄长来意据实禀告萧衍。萧衍特意备办酒宴，令人送至郑绍叔家，为郑植接风洗尘，自己也备驾前往。众人分宾主入席，待饮至半酣，萧衍才笑语道：“朝廷遣卿杀我，今日略备薄酒，特意持头前来，何不赶紧取去！”郑植也大笑道：“且待明日取首，今日只管饮酒。”待酒阑席散，萧衍又令郑植检阅城隍府库，以及士马器械舟舰等。郑植看完以后，对弟郑绍叔言道：“雍州实力盛强，确实不易攻取。”郑绍叔劝道：“兄长还都后，不妨实告天子。兄长若执意进攻雍州，愚弟将率领这些人马，与兄长决一死战！”郑植住了两日，便告辞而行。郑绍叔送至南岘，即今襄阳市南岘山，与他握手而别。
郑植出行雍州时，萧懿尚未被毒死，所以未向萧衍提起。待他离开襄阳，噩耗才传至雍州，萧衍向东恸哭一场，当夜召集参军张弘策、吕僧珍，以及长史王茂、别驾刘庆远、功曹吉士瞻等，入宅定议行止。第二天清晨，即集合僚佐言道：“昏主暴虐，恶逾桀纣，将与卿等入都，废昏立明，共扶社稷！”众人应声言诺。当下建牙集众，得甲士万余人、马千余匹、船三千艘，又拿出从前所贮竹木，修补破损船只，无不立时办就。诸将又寻找船橹，幸好吕僧珍早有准备，即令搬出强橹数百张，每船分配二橹，恰好足够使用。萧衍正要整军出发，突闻朝廷遣辅国将军刘山阳奉命前往荆州，会合荆州长史萧颖胄共同袭击襄阳。萧衍立遣参军王天虎驰赴江陵，沿途向州府诈传书信，声称刘山阳西上，即将同时袭击荆、雍二州。同时，又致函萧颖胄兄弟，约两人同时起义，共同攻打建康。
萧颖胄为齐祖萧道成族侄，父亲名叫萧赤斧，曾官至太子詹事，死后由萧颖胄袭爵，累次辅佐诸王出镇。此时，南康王萧宝融都督荆州，命萧颖胄为冠军将军、西中郎长史，代行荆州府州事。萧颖胄弟萧颖达，也为南康王幕僚。两人得函密议，一时犹疑难决。刘山阳行至巴陵，即今湖南岳阳市，前后逗留十余日，徘徊不敢进。萧衍又命王天虎传书，等候萧颖胄决议。萧颖胄无奈，暗找参军席阐文、谘议参军柳忱密议。席阐文言道：“萧雍州蓄养士马，已非一日，江陵人素畏襄阳，加之众寡不敌，荆州万难抵制。即便侥幸制服，朝廷反多疑忌，亦难以包容。如今若诱杀刘山阳，与雍州共同起事，逼迫朝廷改立天子，再挟天子以令诸侯，也不失为一时霸业！”柳忱也接言道：“朝廷狂悖已极，京师权贵重臣，无不重足屏息。君等离京远镇，尚能侥幸自安。如今命刘山阳前来，利用我等图谋雍州，分明是卞庄刺虎计策。将军不闻萧懿萧令君么？独率精兵数千人，破获崔氏十万众，尚且为群邪陷害，终至杀身殉国。况且萧雍州雄略盖世，必非刘山阳所能敌。一旦刘山阳败，朝廷必归罪荆州，责我不能相助，以致进退两难。何不早从席参军之言，别筹良计呢？”萧颖达闻二人之言，言道：“二君所言甚是，兄长不可不依！”萧颖胄思虑再三，决定投靠萧衍。
萧颖胄决心已定，又追问席阐文道：“席参军劝我诱杀刘山阳，不知计将安出？”席阐文答道：“刘山阳迟疑不进，分明对我有所怀疑；我只好斩了王天虎，将首级送与刘山阳。刘山阳必定欢然前来，我便可趁机下手了。”萧颖胄迟疑道：“如果杀了王天虎，萧雍州能不起疑心吗？”席阐文笑道：“这倒也不难！可先复信萧雍州，言明诱杀刘山阳，不得不如此罢了。以一个参军王天虎，交换辅国将军刘山阳，想必萧雍州也会原谅我了！”萧颖胄依议而行，一面遣使报知萧衍，一面召王天虎入室，对他言道：“听闻卿与刘辅国相识，今日权借汝头一用。”王天虎惊骇至极，正要出言辩解，谁知萧颖达从外趋入，从背后拔出佩剑，一剑劈死王天虎。然后枭下首级，派人送与刘山阳，同时征集军队，扬言起兵讨伐雍州。刘山阳既得天虎首级，果然只带左右数十人，单车来见萧颖胄。萧颖胄暗喜，即命前汶阳太守刘孝庆等，领兵埋伏城内，自率数人出迎。待刘山阳入城，马上发出暗号，顷刻伏兵齐出，立刻将他砍死。刘山阳副将李元履，闻知主将被杀，不得已请降。
萧颖胄首谋告成，即携司马夏侯详、咨议参军柳忱，奉南康王萧宝融为主，下令荆州戒严。萧宝融当时年仅十三岁，凡事俱由萧颖胄主张，不过借他名号罢了。萧颖胄自为都督行留诸军事，率众坐镇荆州；令雍州刺史萧衍，都督前锋诸军事；加夏侯详为征虏将军，会同宁朔将军王法度，出徇下游重镇巴陵。同时，命人将刘山阳首级送至襄阳，约定来年二月进兵建康。此前，萧衍派王天虎送信时，曾对张弘策言道：“兵法以攻心为上，我派王天虎往荆州，人人皆有书信，唯独对南康王部下，只送两函给行事兄弟。外人必定以为，萧行事另有阴谋，不得不委心于我，是谓两函定一州了。”后来萧颖胄兄弟，果然投靠了萧衍。萧颖胄计诱刘山阳时，先写信告诉萧衍，必须杀掉王天虎。萧衍不置可否，便算是默许了。不久，荆州果然派遣使者，将刘山阳首级送至雍州，却说要延期进兵。萧衍追问是何原因，来使答没有吉日。萧衍勃然怒道：“行军全仗锐气，事事争先，若无故顿兵几月，必定节外生枝。如今处分已定，势难中止，还要迁延做甚！”于是遣还来使，亲自上笺南康王，请他立称尊号，即日举义进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