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州实土(四)
第二天凌晨,奋威将军曾方平也领兵赶至陕城(今河南三门峡市西),与薛安都谈及战事,慨然说道:“今强敌在前,坚城在后,正是我等效死之时。今日我与君约定,誓与魏军拼死一战。君若不进,我当斩君;我若不进,君可斩我!”薛安都道:“正合我意,一言为定!”曾方平又召见副将柳元佑,与他附耳数语,待他领命去后,方与薛安都等人共至陕城西南列阵。魏将张是连提仗着兵多将广,再次率众来攻。薛安都在左,曾方平在右,各率部众猛进。两下杀声连天,约战了百十回合,魏军死伤甚众,已觉无力支撑。这时,蓦地鼓声大震,又有一彪军马从南门杀来,吓得魏军胆战心惊,步步倒退。来将正是柳元佑,他依曾方平之计从半路杀出。薛安都也趁势奋击,杀得一身是血,蛇矛折断,犹自奋不顾身,一直战至日薄西山。张是连提眼见难以相持,策马欲奔,不料薛安都突至马前,一矛将其刺毙于马下。
魏军失去主帅,立时大溃,将卒伤亡三千余人,此外坠河者不可胜数,另有两千人不得已投降宋军。次日,柳元景也驰至陕城,责备降卒道:“汝等本为汉民,为何反为虏族效力,必待智穷力屈才肯缴械投降呢?”降卒回道:“将军有所不知,虏将驱兵作战,但凡稍有落后,便要枭首灭族,且以骑兵督战,往往未战先死,还望将军免我等一死!”其余诸将皆请求尽杀降兵,柳元景却道:“我等以王旗北指,当以仁义开道,何必多杀无辜呢!”于是全部放归,降众罗拜于地,感恩而去。
柳元景马不停蹄,督众再攻陕城,两天便攻下,又令庞法起等人进攻潼关。北魏戍将娄须闻讯而逃,潼关亦为宋军占据。庞法起既入关中,下令揭榜安民,关中豪杰及四山羌胡纷纷前来投诚。不料这时宋廷突下诏书,传召柳元景等人各还本镇。原来,宋文帝因王玄谟败还,认为柳元景等人不宜独进,于是命他们暂时南归。柳元景不便违诏,遂命薛安都断后,自率本部归襄阳。
此时的拓跋焘已无西顾之忧,遂率大军乘胜东下,先后绕过彭城、寿阳和盱眙(分别为今江苏徐州市、安徽寿县和江苏盱眙县)等重镇,分兵捣破广陵、山阳和横江(分别为今江苏扬州市、江苏淮安市和安徽和县),率军直抵瓜步(今江苏南京市东南)。宋文帝不禁叹道:“若檀道济仍在,岂能教胡马至此?”然悔之已晚,只好调集全国精锐,依长江进行防御。拓跋焘孤军深入,也担心日久生变,主动向宋讲和,要求两国联姻。宋臣多半主张和亲,只有礼部尚书江湛认为夷狄无信,不应轻易许婚。太子刘劭与江湛有过节,趁机厉声呵斥,并唆使心腹出列,差点把江湛推挤倒地。宋文帝看不过去,制止群臣道:“北伐本是朕意,与江爱卿无关!”刘劭悻悻退出朝外,从此父子暗生嫌隙。好在拓跋焘不敢久待,在瓜步大宴群臣后即饮马长江而归,不再纠结联姻之事。
宋文帝铩羽而归,心中愤懑,遂降太尉、江夏王刘义恭为骠骑将军,徐州刺史、武陵王刘骏为北中郎将,免去青、冀二州刺史萧斌、宁朔将军王玄谟的官职。只有前锋臧质因兵败后协助盱眙太守沈璞守城有功,因此擢升为冠军将军、宁蛮校尉、雍州刺史,持节驻守襄阳,都督雍、梁、南北秦四州诸军事。原雍州刺史刘诞被征召回朝,调任安南将军、广州刺史,都督广、交二州诸军事,随后又改任安东将军、会稽太守,都督扬州、浙东五郡诸军事。刘宋经此一战,南兖、徐、兖、豫、青、冀六州已形同废墟,元嘉之治由此转衰。
北魏皇帝拓跋焘虽得胜而归,然终未完成统一大业,晚年变得脾气暴躁,动辄施刑于人,又在中常侍宗爱的煽动下,逼死了太子拓跋晃。公元452年,拓跋焘被宗爱弑杀,拓跋余即位为帝。
宋文帝听闻魏主暴毙,又欲趁机北伐,正值北魏降将鲁轨之子鲁爽及弟鲁秀再次叛魏奔宋,遂授鲁爽为司州刺史、鲁秀为颍州太守,兵分三路,发动了第三次北伐。其中,东路由抚军将军萧思话统领,督率冀州刺史张永等人进攻碻磝(今山东聊城市茌平区西南);中路由鲁爽、鲁秀、程天祚等将分兵出击许、洛;西路由雍州刺史臧质统帅,自襄阳北趋潼关。沈庆之等人据理力谏,宋文帝仍坚持北伐。
东路军张永等人抵达碻磝后,兼旬仍未攻下,反被魏兵挖通地道,潜出后捣毁大营,张永大骇而退。萧思话亲往碻磝督战,也是经旬不下,后因粮尽而还。中路的鲁爽等人进占长社、大索(分别为今河南长葛市东、荥阳市),一直追至虎牢(今河南荥阳市西北),听闻宋军从碻磝败退,北魏又派兵来援,只好还镇义阳(今河南信阳市)。西路雍州刺史臧质屯兵于襄阳近郊,只遣了柳元景兵出潼关,此时梁州参军萧道成率军来攻,柳元景自恐势孤,亦引军东归。宋文帝的第三次北伐,再次不了了之。
回头再看当初谢晦倚据荆州上流举兵造反,虽然很快被平定,却令宋廷为之心惊。宋文帝于是引以为鉴,分荆州之土,实雍州之境,影响可谓深远。此举对刘宋来说,既可分削荆州势力,减轻上流压力,又可倚为北藩,进而北伐中原,可谓一举两得。而襄阳自魏晋以来虽一直为军府和侨置雍州治所,但始终位于荆州辖境,难以施展拳脚,至此终于有了实土。此后,宋文帝三次北伐,其中两次皆是东西并举——东路出江淮、西路出襄阳,虽然最后均告失败,但西路军始终保持不败,足见襄阳的地理优势。
孝武定宋(一)
王夫之《读通鉴论》:“刘义宣之败,非力不逮也,实昧于大势。恃荆州之富而轻建康之锐,联臧质之诈而失军民之心。”
宋文帝三度北伐,均以失败告终,不免心灰意冷。太子刘劭为宋文帝长子,为袁皇后所生,宋文帝对他极为宠爱,东宫卫队多达万人,与皇宫羽林卫不相上下。后来,刘劭因反对北伐,与宋文帝暗生芥蒂,父子之间渐行渐远。潘淑妃之子始兴王刘浚,为宋文帝次子,一直对刘劭百般逢迎,与之结为死党。两人私下多有过失,担心被宋文帝责备,后来通过姐姐东阳公主结识了吴兴女巫严道育,对其道法深信不疑,遂将宋文帝玉像埋于含章殿前,暗行巫蛊之术。时间一久,宋文帝也有所察觉,后来有宦官告发,巫蛊之事败露。宋文帝又惊又怒,有意废黜刘劭、赐死刘浚,遂召近臣王僧绰、徐湛之、江湛密议。三人对废黜太子之事毫无异议,但对由谁继任产生了分歧。在其余皇子中,武陵王刘骏年岁最长,但素来不受宠爱,最先被排除在外。宋文帝属意于建平王刘宏,但身为皇七子,排名靠后,又担心难以服众。徐湛之支持自己的女婿随王刘诞,江湛则支持妹夫南平王刘铄。宋文帝见辅臣各执己见,一时犹豫难决。王僧绰担心机密泄露,劝宋文帝早作决断,但宋文帝思来想去,始终难下决心。潘淑妃爱子心切,遂向宋文帝套话,打听朝堂消息。宋文帝对潘淑妃一直信任有加,于是把连日来的所有谋划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。潘淑妃不动声色,立将此事告知了儿子刘浚,刘浚又转告了刘劭。
公元453年,太子刘劭为求自保,与前中庶子萧斌同乘画轮车,命心腹张超之等人率壮士数十人,由常春门趋入云龙门,直奔含章殿杀去。宋文帝与徐湛之密谋达旦,刚刚进入梦乡,卫兵也就寝未醒。张超之等人一拥而入,挥刀乱砍。宋文帝惊醒而起,忽见张超之挥刀劈来,连忙举茶几遮蔽,不料手被大刀砍中,五根手指同时落地,自己也身痛倒地。张超之抢前一步,又补上一刀,宋文帝惨叫一声便一命呜呼,时年四十七岁。徐湛之、江湛、王僧绰等人也相继被杀,潘淑妃也在乱中丧命。
太子刘劭既已控制台城,先诈传诏书,召入大将军、江夏王刘义恭,尚书令何尚之,胁令两人屈服。然后召百官入殿,被服冕旒,即位登基。刘劭即位后,立即回到永福省(刘宋时的太子宫苑),不敢亲临父丧,只命亲党进入殿中,棺殓宋文帝及潘淑妃。之后,刘劭进萧斌为尚书仆射、领军将军,何尚之为司空;命檀和之为西中郎将、雍州刺史,镇守石头城(今江苏南京市西);征虏将军、营道侯刘义綦镇京口(今江苏镇江市)。张超之等亲党各升官、进爵有差。后来,刘劭想任用亲信,改授江夏王刘义恭为太保,南谯王、荆州刺史刘义宣为太尉,始兴王刘浚为骠骑将军,调雍州刺史臧质为丹阳尹,随王刘诞为会州刺史。同时,立殷氏为皇后,封女巫严道育为神师。
不过,由于当时局势尚不明朗,除随王、会州刺史刘诞赴任浙东外,雍州刺史臧质、荆州刺史刘义宣等人均不愿离开上流,刘劭也无可奈何。
这时,武陵王刘骏移镇江州,开府治事。正巧江州蛮族作乱,刘骏立即出屯五洲(今湖北浠水县西南),并命步兵校尉沈庆之自巴水戍(今湖北浠水县西)前来会军,合力征讨群蛮。刘劭表面上授刘骏为征南将军,暗中却密令沈庆之伺机杀掉刘骏。碰巧典签董元嗣也自建康来到五洲,细述太子弑逆情状,沈庆之对僚佐密语道:“萧斌一妇人而已,余将更不足道,东宫爪牙亦不过三十人而已,此外俱系胁从,必不为其所用。我若辅顺讨逆,不怕不能成功!”遂入帐求见刘骏。刘骏已隐隐听到风声,怀有戒心,因此托疾不见。沈庆之强行闯入,从怀中取出刘劭密信,当面交给刘骏阅视。刘骏无从逃避,假意对信哭道:“我死亦无所惧,但堂上有老母,可否临死一诀?”沈庆之愤然道:“殿下视庆之为何许人耶?末将受殿下厚恩,今日当辅顺讨逆,惟殿下马首是瞻,殿下又何必多疑呢?”刘骏也觉羞愧,起座再拜道:“国家安危,皆在将军!”沈庆之答拜完毕,即命勒兵,准备克期东下建康。这时,刘骏的主簿颜竣在一旁说道:“刘劭亲据天府,急切间难以攻下;单靠江州一隅,情势未免孤危。不如待诸镇协谋,然后再举事不迟。”沈庆之厉声驳斥道:“将军正欲仗义出师,何来这黄头小儿,敢来挠阻军心?当立即斩首,以振士气!”刘骏见沈庆之动怒,连忙令颜竣赔罪。沈庆之这才罢休,命颜竣草拟檄文。刘骏当下命沈庆之为府司马,襄阳太守柳元景、随郡太守宗悫为谘议参军,内史朱修之为平东将军,颜竣为录事,长史刘延孙为寻阳太守,加紧部署内外事宜。
此前,刘骏任雍州刺史时,曾组建荆雍兵,战斗力极强,在元嘉北伐中发挥了重要作用。沈庆之、柳元景等都是荆雍旧将,后来因朝廷征调不得不各奔东西,但同僚之谊仍在,如今久别重聚,不仅“旧情复燃”,再次共事也格外默契,不久便已准备停当,时人号为“神兵”。刘骏随后传檄四方,号召天下牧守共同讨伐刘劭。雍州刺史臧质,荆州刺史、南谯王刘义宣,司州刺史鲁爽率先起兵响应。刘骏不费吹灰之力,便得到荆襄上流支持,心中不胜欣喜,即留司州刺史鲁爽守江陵,自与雍州刺史臧质赴寻阳(今江西九江市)。

